翻譯村上春樹,賴明珠:我一輩子就做這樣一件事,做對了。

周恕嫺
6 min readMar 13, 2019

賴明珠到中文大學談翻譯村上春樹,我去湊了熱鬧。她個人演說1小時10分鐘左右,再加42分鐘對談,前段講者和聽眾都要熱身,進入狀態後,這場講座就有點像萍水相逢的人,因著共同感興趣 — — 村上春樹,散步聊上近兩小時,拉拉雜雜的說到村上獨有的文體、其作品的「即興自由節奏感」、翻譯時如何盡量保留這種行文用詞特色、村上作品的插畫,以至村上讀中學時的圖書館。以下是部分筆記,主要集中記對談部分,「吳」是中大日本研究學系系主任吳偉明教授的提問。(現場速記,並非逐字筆錄。)

吳:翻譯村上春樹作品30多年,值得嗎?

賴:我一輩子就做這樣的一件事,做對了。

吳:翻譯了40多本村上的作品,最喜歡哪本,最不喜歡又是哪本?最難譯是哪本?

賴:最喜歡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,最不喜歡呢,其實沒有啊。最難翻譯是《發條鳥年代記》,因為當中提到許多痛苦的事,殘忍的情況,他寫得很真實,翻譯時想像那些情形,過程比較痛苦。

吳:哪本作品是「最日本」的呢?最「不日本」又是哪本?

賴:我剛才在演講中提到,他在《聽風的歌》寫男女約會場境竟然古墳,這看出村上其實是「很日本的」,只是他的表現很不日本,穿西裝、T-shirt、牛仔褲。

吳:村上的前期作品跟後期是否不一樣?你喜歡哪個時期的他?

賴:沒有什麼特別喜歡那時期⋯⋯嗯,他前期的作品比較短,也確實是較易接受的。我蠻喜歡他早期的東西。

吳:你覺得是不是欠了村上一個諾貝爾獎?

賴:啊,我剛才說過,村上在30幾年前就在作品中提到Bob Dylan,在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中提了十幾次。Bob Dylan在30多年後得了諾貝爾獎,我覺得他們(諾貝爾委員會)早就該請村上春樹當評審。其實我覺得他是非常有資格的。不過也許他們(評審)覺得他的書已經很暢銷,大概也不需要獎金鼓勵了,都是讀者害了他喔。(眾笑)他說,讀者就是我的獎。

吳:怎樣看自己的翻譯風格?例如對比林少華的又如何?

賴:這點以前也討論過。我會說,村上春樹是穿T-shirt、牛仔褲的,你要他穿上唐裝嘛,我覺得⋯⋯就是跟我的想法不太一樣吧。

問:村上作品中經常提到生死,你對於這點有什麼看法?

賴:他提到的生是包含了死,跟一般人的想法不一樣。他會認為死亡是很可能發生的事,或者說,死其實是生的一部分。

我覺得日本人,對比中國人來說,是更常想到死亡的。例如父親過身了,他們不只重視一個忌日,每個月的某個日子都是忌日,不是一年一次,所以日本人經常拜祭祖先。中國人則認為人死了,就不要經常去打擾,掃墓是一年一次兩次,日本人則較常做這件事。村上曾經說過,他父親在世時,每天清晨都會在家中的佛壇前念經。村上問念經是為了什麼,他父親說是為了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念經,不管是敵方友方,大家都是一樣的。村上春樹小時候也見過死人,他對於死亡這事,並不感到可怕,所以他寫約會也可以寫到在墓地約會,而他自己的工作室就在青山靈園(東京都港區南青山的都立靈園)隔鄰。他對這些事是比較達觀的。

問:你剛才提到村上春樹是一個獨思的作家,他有種孤獨感,老師翻譯時會受到影響嗎?

賴:關於這個孤獨感,我是比較體會的,因為我沒結婚沒小孩,父母也過世了。我有兄弟姊妹,但平常都是一個人住,所以我很能體會什麼是孤獨,對村上描寫的孤獨有共嗚。其實孤獨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,因為孤獨的時候也是很舒服的。又例如音樂之於音樂家,畫之於畫家來說,也有如另一種朋友。

問:我看過一篇訪問,說村上其實並不大喜歡《挪威的森林》,這作品大賣後,他反而把自己關起來,然後寫了《舞、舞、舞》去證明自己想要寫的東西不是《挪威的森林》。賴老師是怎樣看《挪威的森林》呢?我自己第一次看不是太喜歡,但重看時卻發現它有一種村上其他作品沒有的東西,他寫得很實在、很到位,這大概是這本書大賣的其中一個原因。

賴:《挪威的森林》跟村上春樹其他作品的風格確實不一樣,只有這一本以寫實手法去寫,所以出來就很實際,很生活化的感覺。但事實是他更擅長寫超現實的東西,譬如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,一邊是很寫實的,一邊是很超現實的。他自己比較喜歡超現實,所以寫《舞、舞、舞》時,他感覺回來了。

《挪威的森林》是一個意外,唯一一次的意外。但是,《挪威的森林》中的一些東西,或許是來自村上年輕時期的,就算那不是他自己的經歷,也是很寫實的。但對我來說,這並沒有感動我啊,因為如果(主角)很愛直子的話,他應該就不會又喜歡綠吧。我搞不懂他到底是愛直子還是綠,我這個人就是比較單純。(眾笑)但是後來我又覺得,其實自己應該成熟點,要了解一個人其實可以同時愛兩個人,(眾笑)要說服自己接受這事情。⋯⋯相比其他小說,我覺得比較能給我有真正戀愛感覺的,可能是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或者《查泰萊夫人的情人》。

問:村上長篇與短篇作品很不同,前者較憂鬱,後者較輕鬆,翻譯時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?還有他書上的小黑點,是要讀者注意的線索嗎?

賴:那些小黑點,我是希望盡量跟隨原著的,他點在什麼地方,我們也點在什麼地方,是不是特別強調呢,得看讀者的感覺。可能是想讀者注意的地方。

至於長篇和短篇,我兩者都喜歡,短篇往往強調幽默感、趣味,長篇有時是較重視故事性。他自己也說過,寫短篇就像建築上的一樓二樓,但也有地下一樓,地下二樓。可能短篇就是地上一二樓,一般人寫作也是會想到的層次,即地上一樓二樓。村上寫長篇時,一定會挖到地下二樓,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地方,是潛意識的地方,那是特別精彩的,值得思考的東西。例如《刺殺騎士團長》,團長被殺後,他往地下去,走到很深的地方,那部分就是地下二樓的東西。

問:村上的作品什麼地方最能觸動老師?

賴:村上在《發條鳥年代記》寫到一個情景,就是角色去到井底思考那部分,那其實就是去到潛意識那裡,然後發現了「穿牆」,「穿牆」去到另外一個世界。我翻譯時並不很理解,但後來我知道「穿牆」這件事讓他再寫小說時有了很大突破,就是到了另一世界、境界。至於潛意識,他到底是想表達什麼,他沒有說明,每個人要自己去體會,因為每個人的裡面,所面對的問題或想像都不一樣。

問:村上的作品經常有情色的部分,其重要性是什麼呢?

賴:情色部分,我想就是村上認為那個地方需要這樣加進去。其實村上在早期曾說過自己的作品不要有性,也不要有死亡。但後來就一直都有性和死亡,他可以不寫,但當他認為要深入去寫,需要寫時,也會加入。他會覺得,性也是一把鑰匙去打開人的靈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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